2024.03.19-2024.07.18

好女孩


去年七月,我从缅因州的山上,和来自洛杉矶的男孩摸黑往下走,我说如果接下来有机会做个展,题目想叫“好女孩(Good Girl)哦”——我总是会空想一些有的没的,或者根本不可能实现的东西。这个和我生命经验理应毫无交叉的男孩,突然转身紧紧握住我的手:我第一个个展就就叫好男孩(Good Boy)!

我后来知道,“好男孩”展览发生在亚利桑那,而我在硕大如朋的仙人掌下发短信给亚利桑那妹妹,拜托她带走毛茸茸的兔子耳朵,我的猎物。


总是只为了几个瞬间而活的。在别人开幕式上大哭,被递上纸巾擦去眼泪的瞬间;观众永远能找到我最克制的那一帧的瞬间,是心意相通的瞬间。当然,有很多沉默、粗糙的瞬间,给所有奇迹般的心意相通凿下逗点。来到香港,一起做杂志的朋友突然说“你真好,看不出你不是香港人”。从香港搬去美国,还识别不出省力场面话的时候把真心捧出来,来访艺术家却说“你要看看Cao Fei和 Ian Cheng吗?”门一开一关的时候,灰发蓝眼的教授问我读不读批判理论的时候,所有的忧愁都找不到锚点的时候。坐在长桌的一端,另一端的同学跟我说“读多点书吧”的时候——他明明只在运营内裤公司,可头发比我文化研究的学位证书还要白,刚刚搬来伦敦的时候,大家问我从哪个学校毕业,是RCA还是UAL?我说“都不是”。

我永远会记住自己在课堂上讲斯多葛学派怎么漂洋过海成为ストイック,成为恋爱综艺中モテる男饱受称赞的样子,现代的美德和成在克己的古训遥遥相应。讲完后台下的目光一片空白,我的汗在背后跃跃欲试,画出国际日期变更线:东京和香港时差一小时,广州与香港时间和植被都约莫一致,和纽约或伦敦?一个十二小时,一个七小时。它们一起勒住我的喉咙。

为什么我想说话的时候,总是怯生生不敢说话的时候?试图打开嘴唇,舌头试图敲击牙齿像演奏编钟的时候,所有毛孔都能读到对沉默的期待的时候,总是孤独得像是被送进太空的宇航狗。


我后来逐渐理解,一些本该发声的对白为什么要退场,以怎样的防御机制退场。面对无法理解的,过于复杂的生命经验时,他们只能向我身上掷来黏黏糊糊的眼球,看啊,是奇观!而洛丽塔的泪水过于炫目,凝视凝视反而是最蔑视凝视的,所以他们在害怕吗?或者,他们是不在乎。他们根本不要你的真心,只是递给你一把小伞,只想你在室内撑开,一举囊括你的生命政治或身份政治。也迅速识别出省力的场面话,摸起来光滑、柔软,把一切叙事都嵌进模子里,自然这样也好,不那么强大的人也逐渐和模具长成一体,成为高级日本超市亚克力下的方形西瓜。然而我和生命永远有着时差,起初只会腹诽自己怎么拗也长不成他们期待的那个样子,是我的天生的,永远要往下画的眼线,怎也不肯上挑的眉毛不好吗?


有时,沉默到一定地步,反而不难熬了,连成的一大片沉默,听起来像即兴实验音乐。泪水是最难熬的,但幸好有一起做“求爱艺术”的朋友们,说是朋友,不如说是共同豢养泪水的一群。眼泪那么小,又那么容易蒸发,是最小的海。也像体弱多病的娇柔小狗,注射进去的疫苗是关怀,我们话语末端的感叹号磨成针,它那么尖。可我们是那么克制的好女孩,总是说要用自己的皮肤,先试一试,而不是直接投掷向层层叠叠连缀起来的脚注,寻找新的磨刀石是最难熬的,度过时差也是最难熬的,毕竟大家的生命都流淌着向前奔跑,你很难说要弯道加速突然赶超。


那么温柔又无条件互相守护的朋友。端着碗,拎着时尚配件,坐着长途飞机奔向我的好女孩们。我们会长成什么样的大人呢?


有一天,我一觉起来,邮箱里出现石破天惊的冷邮件:来外乡的大机构说故事吧——它和所有的批判理论都没有关系,是只属于我的,在生死边缘克制地写完的故事。那是不带有任何目的性的记述,与一切旁的哭叫,意识形态的纠缠,或权力关系的纽结都(看似)无关,是只关于我在木棉和芒果花下怎么长大,怎么生活,又怎么学着去爱的故事。从冬天逃走后我飞回广州,从香港飞走,从伦敦飞回纽约。在起降里,在平流层中,所有的瞬间和奇迹都向我涌来,人潮层层叠叠挤挤挨挨我快要呼吸不上了。但他们说谢谢,谢谢我的故事,谢谢我还在讲故事,要帮我一把,在更高的舞台上讲更大的故事。而我在所有的瞬间都觉得灵魂要离开身体——你知道的,所有的幸福对我来说都是对灾难的演习。明明是喜欢站在两端摇绳子而不是跳绳的小女孩。


回过神来的时候,我的朋友们都陆陆续续往前走了,南来北往,经冬复立春。她们一点点从女孩变成大一点的女孩,结绳记事一样把怎么活下去,怎么推动故事向前发展的方式口口相传。这技术来得也太混沌晦涩,未来的考古学家回看,或许只觉得在钻木取火,是“五条狗的夜晚”。我看着她们像在看着耸立的塔碑:是灯塔!只要她们在,我永远可以找到立足的姿态或方向。


我又即将从华盛顿飞走。临行前,窗外闪现冬季尾巴的暴雨。黯淡天色中,我又忍不住想,我可以成为更小的女孩子们的灯塔吗?我可以成为博物学家吗?我可以不再那么怯生生吗?我能学会更坚定地讲自己的故事吗?我可以把古训传承下去吗?我可以在媒介和文化的边缘反复穿梭吗?


我会从好女孩长成很好的大人吗?


我要怎么长成很好的大人呢?




2024.05.06

在捕鲸船外请别称我为准将或和平使者
        我恨透读写我姓名得先将油放进暴动的水你
翻开古希腊的报纸。

暴动得扑通扑通的雷有时也不顾晴雨响彻穿透盘踞于北回归线上的南方都市
在错置的水汽中劈开返程高峰你想又来不及勘误
不要做经验之王了!天窗降下
乖顺却惨淡的树冠和句点

一次次回到刑责年纪
又一次次没有选择地成年

可是我的月亮永悬高天
可是天上恒有月亮高悬




2024.05.05

当我欲乘火车横渡陆地去捕一份往日的长假
掸去羊绒上沾满的露的碎片
用色粉补好一群倒挂笼罩的枉死
     郁金香伞架枉死,你说罪不至此

成熟的种子率先躺卧铁轨
诸神鸣笛,缺席在湖区的长周日
我想自己袖珍着盘旋了够久欲与地势差竞技又
放弃面与底异字的辩护交出更加袖珍的迷目

你知道这从来不是抒情吗?
投降后,红腹鸣禽出生入死




2024.04.08

今天的铁芽秃在土里
我翻越禁止的国境线铁秃在土里
运营商懒惰,借我那恢弘
的翻阅姿态:闪光秃在土里

花朝节后,余寒犹厉;隐喻促销,清仓大甩卖




2024.04.07

你穿越查理五世和红龙的雕像去
                             听西亚的故事
光线粗大,我是时间的猎物

我说应该转身走向沙漠
转身清洗骨头和胃袋
,大清洗缓冲地带
达成湮灭的结果

这不经推敲的暴行极富音乐性。




2024.03.10

on my way to buy a święconka
flocks of well-cried birds passing through the suburban intersection
half-elegiac, my speech in that basket 

always i marveled by grammarly's incapability




2024.03.07

你滚进沉默的洞穴,
在羊水下跌倒,洗去所有辞藻
你在应许之处颀长地升起所有颀长的旗帜
雪色映出燃烧

行道树怎么非要在冬天结出七个肥硕的鸟巢?
它们重叠着重叠着告诉我告诉我只能讲一个摇摇欲坠的故事
只能穿越同一条拽着呼吸的纬线
成为心肺监护的线

我们在通向过去的收费站前看着你看着你
所有的不语都肿胀成棉花糖软垫接住我接住我
娴熟的叙述技巧在往下坠
音乐戛然而止连肢体的行进也要往下坠

一起向未来跳伞吗?




2024.03.05

In Shanghai, a dear friend told me that her undergraduate student listed me as their favorite artist in class, while others nominated guys like Marcel Duchamp(?), etc. She ended the convo with, "If this happened to me, I would be so thrilled - such a thing could be a career milestone."

The thing I'm looking for is so vast yet so dainty, as light as my midnight second-guessing, but always heavier than a dream. It will crystallize in people’s memories and ferment into something bigger with fear, love, and utmost innocence. I used to feel self-conscious about being so ambitious, but I was just born with this urge to identify all the trivialized wounds while circulating kindness.

Time is merciful, granting me the chance to recognize my power - it's a celebration of fear, disease, depression, and mania; it's standing in front of suicidal dawns but still inching toward a tomorrow after tomorrow.

Will it be too greedy if I need lots of support and want people to be more patient with me, my story, and my world? Seems greedy as I’ve already got so much trust and unconditional love.




2023.08.22

叉子刺破黄桃
好运在断裂的井边着床
我不再一无所有
这成为最悲哀的事




2023.08.17

春天把我钉在墙角了。妈妈
当雪开始融化季节的回车就不再换行
说不出的,被文法的草蛇灰线劫持
我的空格忠诚于卡顿试图一气呵成快要把我憋
死了。妈妈

死亡找到了我我看着她的脸圆满得像中秋
是落款与祝辞
快乐会找到我吗




2023.04.29

plant your gaze on me
unblow candles with me
and unlearn my language
OH HEAR IT OUT
dear birthday girl unlives her life
nothing awaits




2023.04.25

星球的表面变得光滑,
进化树也不太可靠,会跌落一半
如果是生与死的两栖动物
就可以爬行蠕动,不用直立行走
有血蓝蛋白的话,俯冲也轻而易举
不过把海装回桥的底下

纤细易吐的松饼正步走进唇底
喜欢以可怖而不可消化的美为食
跌倒的旗帜半挂在夕阳上
总在下一个季节复活,总会问我
        “竭尽全力了吗?”
可我无论如何也不想说谎:
我不可承受的诚实养育我的死
我的死又不屑于我的诚实
想要断舍离一切的奇迹和崇高
比起被救赎我想要成为天使


mid 2023

会开花的字典我们每人一本
你在田野间向前奔跑


没有祖国,歌谣就那么唱着



2023.04.22


white cliff, I am waiting beneath
the falling shooting letting-go
the perpetual shimmering




2023.04.13

忍耐是我至高无上的美德


2020 年底思明给现已停刊的南方杂志写里尔克:果核小小的,像一个三百年前开始荣养的死,穿越时间,着床在她的子宫里。那个时候天气炎热,病毒生长,也确实适合分娩:生与死在早饭和晚饭之间,在公共交通的口罩之间。后来她不讲了,做偶像要专心微笑。书评里还写人生的母题就那几种:生命,死亡,爱,疾病,灾难。思明后来才知道,做偶像是要承担希望的,她的触须不像根,得往光的方向生长。


后来不明晃晃做偶像了。她的爱意太大开大合,有人把她抖动翅膀,和绒羽一同掉落的标签都借了去。女孩子间借卫生巾自然是不用还的,可那么珍惜的琥珀,花蕾,甚至不问自取她疮痂兑水制成的浅粉色矿物颜料,则是另外一回事。思明觉得自己要永远失去她的歌声,和摇摇欲坠的纯真了。她可以从头到尾一字不差地背诵小美人鱼童话的开头和结尾,却毫无准备自己会成为矢车菊蓝的海洋里的主角——她是不相信自己会用歌声换取双腿的。


(可子弹直接射进脖颈里,国王被直线前进的主教将死,又是另外一回事。)


在大面积机械化耕种的土地里,又有一个死,重新在她身体里生长。她讨回了巡游四海的能力,所有的古老城市现在只有一步之遥。她在平流层的航班与航班之间成为小美人鱼,不是水底游弋的样子,而是句号一样圆滑的肥皂泡,反射出身边乘客霓色的脸庞。思明感觉自己要明亮得碎裂了,眼前中又出现被夺走的叙事:爱与伤害,爱与失败,而她在这秘而不宣的短暂的战争中,一开始就是失败的。


没什么可以讲了。剩余的母题之中,思明只能学习谈论死亡。可她出生至今从未直面过死亡。宠物小小鸟选择离家出走,小狗依旧健在,所有关怀她的人经历了心脏搭桥,直升机转运,消化道重建后,仍然年复一年,行走在北半球的春天里。她开始想象是不是“逝去”的意向不忍再看她脸庞里的困惑,选择转过身去。她在长亭更短亭后才找到的夜半晚餐里,终于重新试着和世界交谈,“什么是你最深的恐惧”。她一个个逼近,全然不顾可能的回避。


姐姐说七年级的时候我的妹妹就去世了。另一个姐姐说,我怕我的行动造成更严重的生态危机。又另一个姐姐说,这不是我们一般会讨论的话题。两天后篝火开始亮起。思明说,想起德国的朋友在教堂里做好纸扎的床,花朵,一把火点燃——对不起,又是这种沉重的话题。所有的人看向她,像要确保她再也不会受伤一样。“请你一直说……一直说,合资格的观众会在你身边聚起。”


思明突然意识到,这或许就是伊利亚特的最开始——歌唱裴琉斯之子阿基琉斯的愤怒。她再一次成为所有地方的所有人:古老的吟游诗人,编撰图录的史官,末世饥馑中依旧咏叹着悲伤的人。她重新发现快乐,幸福得要毁灭了。




2023.04.09-10

开始需要如何书写?
“混沌肿胀,把极限推挤”
真理需要多么激进?
饶恕放慢六倍,是五帧慢动作
天上的伤口说会否认我:
不断回头打断我——也是养育我,
是索取痛苦的权利。

灵魂的质地变得那么隐秘
我们并肩游过石碑的森林,不发一语
我们在供销社寻找黑色牛奶
我们把心脏和山雀缝进海豹肚子里
我们许愿真正的危险,
导弹降落,又借了些流星雨

你想如何替代真实的过去?
而我像这城市被炮火碾平
每一百年,都重新生长一次
我当然要站上城市最高的塔楼了
亲爱的,我是说,在剩余的时间里
你接不住任何一种自由落体




2023.04.05

今天我回到家发现
你变成一座透明的屏风
信件、税单蠕动,你挡在面前
而我在一颗颗春天里拨开花朵
放生烛台,流水,
再采摘小亚细亚的蝴蝶

我打开衣柜,飞出十只复活的飞蛾
从工业城市飞到话语的布鲁克林
是灯塔。你的目线突如其来,
直立在我与波浪姐妹相称的肩头。
多么,多么沉默,越过沙漠的伶仃

缺席的好运那么具体,突然。
那么需要削下一些我的什么——
或需要生活付出什么?——我总是好奇,
这些绝对的不可能。
可我们那么轻地攀登生活如踮脚拨弄竖琴
轻得连台阶也吐出音符,说不需要什么代价
我突然对永恒着迷。



2023.04.02

metamorphic

陽光照在手上血液加速逃逸成為幻覺
我的喉管奔涌奔跑成为工廠裏無限的藤蔓

啊,我其實想要寬恕的天賦
卻只有愧怍和求饒的天賦
或者激發人類原始情感,和日月一樣
功能被電力精簡的天賦
愛明明該候鳥逡巡南來北往
從不確保始終同輝東升西落
為何如雪般降落到我身上開始銜枝築巢

啊,我只能繼續重複幸運之人的愧怍。




2023.03.25

你许诺要抄写每种绒羽的名字
千万个鸟群绕缠如相扑——不是?
你捡起我的影子开始分辩:
”明明不是同一种灰度”

两年后。天真可遥控,不再如雷暴
我把脸埋进花的掌心呜呜恸哭
过去又该如何降临?
我只能祈求你替我死去。




some day in 2022

不要破裂。如果——
破裂,
会温柔地爬进你的奇迹里

金属疲劳:
结晶和融化的意识同时
在我身上辗转

我们唱歌不加节制地跳着舞
我们在氦闪前跳着舞




2022.12.17

我们回顾雪的一生在凌晨的三点八十六分
我们说话在演绎最深的体己,
我们的沉默编织穿行,是二声部对位法。

我从祸起萧墙的毁灭深处折返。
不幸或不能谋杀言辞,
只有幸福自己。




2022.12.10
连年的迁徙中雪追着我走
                  多余也追着我走,
                            和全面动员的夏末一般
穿破时间性,追着我走。

我不敢再想念霜降时的回声
刀锋苦涩,尝之可惜,
有如盲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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